查看原文
其他

社会实践 | 李天新:在陌生的镜子前重新审视自我

2017-08-21 李天新 中山大学博雅学院

自建院以来,每年暑期,博雅学院的本科二年级学生都会深入中国的农村,通过与当地人民同吃同住、共同劳动的方式,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实践调研,贴近基层生活。2017年,博雅学院暑期社会实践的时间为7月11日至8月9日。

自2015年起,博雅学院学生暑期社会实践的地点都为江西省婺源县正博实业有限公司。在这一个月中,同学们一半时间在工厂劳动,另一半时间在小山村中农作。流水线上的生产、田地间的耕种,构成了同学们这一个月忙碌的时光。

本文是博雅学院2014级本科生李天新同学2016年暑期社会实践的报告(标题为编辑所加)。

博雅学院2014级本科社会实践合影


在陌生的镜子前重新审视自我

李天新


学农这段经历于我而言毕生难忘,它带给我的改变或许随着日复一日的时光会愈加清晰。在刚结束下乡时我怀疑我不再是之前的我,但即便是和朋友探讨自己是否改变了这个问题是很傻气的,得到的宽慰无非就是人都会改变的。有些问题不会有答案,而时间会迫不及待推着我们到下一段路程。

具体说到“毕生难忘”一词也许并不合适,这段经历在记忆中就像一幅风景油画,远看着很分明近看着却是一个个模模糊糊的点。每当我试图想起什么、多想出什么、把事情的前后经过串联明白时,记忆就象是手掌中的水流走,我越是想握住越是不能。过去的生活只能是我们自己脑海中编织的印象或幻想,记述和经历之间的错位是难以避免的。

当帷幕落下再回想开场,原来一切故事早已准备好等待人物上演。


2016年|夏

路上

6月26日

我们坐K210晚八点左右从广州出发,通宵加硬座很耗磨人,大家都逐个睡去。我异常清醒看着窗外灯火繁华的城市,总像一个个我来过又离开的地方;更多的是漆黑寂静,玻璃浮出了另一个对称的车厢,我仔细看着其中我的同学、我自己,陌生又熟悉,我既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

这种镜面印象一直伴随着我学农全程,直到在呼和浩特火车站我的手机被偷走了:参观工厂流水线拍的照片、趁同学不注意的抢拍、白石坑的青山绿水、艰苦的住宿条件、还有我乡下期间的日记诸多宝贵的资料,统统没有了。我向警卫说明情况后他的回复是,你怎么能把手机放在裤子的口袋里呢。我瞬间有点发懵,因为在乡下我一直是这样放着呀。现在我不知道,究竟是我不该把手机放在明显的地方,还是小偷不应该偷东西呢?这些是非判断停留在认识中总是简单的,实际经历谁又多管对错呢。我忽然想到喜剧电影的常见套路,某个乡下佬刚进城就被偷得一干二净,还要感慨大城市人就是厉害啊。


2014级的同学们6月26日晚乘坐K210次列车从广州出发,于次日上午经上饶站换乘最后到达目的地婺源。对于不少同学来说,通宵乘坐硬座列车是头一回,火车上的这一宿有了一些当年“下乡”的感觉。

工厂

6月28日

上午参观流水线,震撼。原来我们穿的普普通通的一双鞋子需要经过这么多人这么熟练的手工。熟能生巧,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

仔细参观制鞋步骤是学农第一件冲击我思维的事情,我们对鞋子都太熟悉以至于熟视无睹:穿在别人脚上的、商店陈列的、自己的,它们不过就是一个物件。我从没想过一双鞋的诞生,需要研究者钻研最舒服且美观的鞋型、技师拆分出不同的模型、实验返工不断修正细节到批量化生产,多少人的心血投注其中。生活中哪样物件不是如此呢?我看待周围的日常用品有了一种新奇陌生的眼光,仿佛通过一盏台灯一件T恤都可以把诸多现实中不相关的人联系在一起、如此紧密。鲁迅先生说无穷的远方无尽的人们都与我有关,工业时代这种关联飘渺而真实存在。我可以足不出户享有便利的生活,而我收到的每样东西都是一份赠予。起码往好的方面想是如此。

我们主要在三个地方工作:其一是楦头仓库擦画模具,其二是流水线装鞋,其三是大车间做辅助性的杂活,比如撕膜、穿鞋带、画粉笔线等等。具体开工后又增添了许多新鲜复杂的感受,首先我(我们)绝不是什么都不会,不论是画楦头还是流水线、不论是穿鞋带或者撕膜,大家上手都非常快,不用一个小时几乎就是熟练工了。当然厂方分配给我们的任务都比较简单,回想起来最复杂的莫过于楦头那里:

画楦头


6月29日

早晨集体集合吃早饭,我们去到一个地方开始正式做工,大概内容是把鞋模子上的马克笔印记用丙酮擦去,然后用相应规格的塑料壳子比照画上新的。

丙酮气味比较呛人,需要带手套口罩防止中毒;经试验,内层戴橡胶外层戴布料手套是最方便又防毒的。

这是前期的日记,到了后期似乎没有人戴口罩了,手套也就戴一层,经过稀释的丙酮不会特别伤害人体,而大家对这份工作也由陌生到熟悉,并且迅速变得乏味且极大消磨精神。我们的效率很高,十几筐几十筐的楦头堆来又堆走,我们做完了一个仓库又换到另一个仓库。

但是生活就这样单调无味,上午八点半到十一点半,下午一点半到五点半,片刻不停地工作,起初大家还会说说话,后来说话也成了极耗费气力的事情、更多的时间都是埋头做工一言不发:轰鸣的机器、闷热的下午、丙酮透过手套清凉地刺激皮肤、口罩戴上又摘下、一筐一筐的楦头,每每回想起工厂的日子,这些元素就构成脑海中的主画面。

严格说来这样的生活称得上艰苦幺?我觉得不。正博的工厂环境和设施都很不错,每层楼都配有卫生间和饮水处,通风照明都算舒适。但如果可以选择,我绝不会这样生活,这不是出于某种职业歧视(每个辛勤努力的人都值得尊敬)或好逸恶劳,而是因为我会陷入迷茫空虚和无意义的怀疑中,一旦我的肢体很快适应了流程,我的大脑就开始抛锚,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而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最后支撑我的信念是,至少会有某人买到一双鞋其中有我的工序,所以我要认真做好我的工作。


工厂食堂的标准午餐


6月30日

……人是工具,有时候还是没什么价值的工具。在学院时我想过自己以后究竟能做什么,难免觉得百无一用是书生。现在的宽慰是我能做好一份简单的工作,但我可能不会选择这种生活。生命的意义究竟在于什么?每天看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走过,他们的生命就这样来来去去。我也如此。我究竟能干什么?我的意义在哪里?在流水线可能就会成为机器的一部分,按时吃饭睡觉,就这样,一辈子。

或许人家的生活也不是这样,我不知道人家的生活。

后来我换到了撕膜的任务,偶尔抬头看到那么大的一层楼,一个个机器前面忙碌的人,喧闹嘈杂吞没了这一切。为了敦促自己(或者为了减少疲倦感),我计算了一下效率,最开始是9秒一张到快下工时是7秒。换到流水线装鞋盒时周围噪音没那么大,我第一次真正能和工厂阿姨有所交流。

旁边的阿姨主动和我搭讪:“六百多分算高吗?”我有些摸不着头脑,谨慎回答道:“这要看满分是多少。”听到我有所回应,阿姨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这是我儿子,在初中,每次都考第一,我女儿也是,在小学五年级,老小还没上小学呢。我老公比我小一岁,长得俊,出去打工和一个年轻女人跑了,我一气之下也就出来打工了。”

不论值得高兴还是值得同情,这些都是太隐私的事情,就这样随随便便漫不经心地告诉一个相识不到半个小时的生人,我心里还是比较不习惯。或许这边没有太分明的界限,好的方面是在工作中遇到问题或困难周围的人们总是非常热心帮助我们,而不好的就是一些言语中无意的冒犯或太过直白的表达方式。

我想阿姨们可能会介意直接询问工资,所以我得知她们是计件付费后默默估算了一下她们的工作效率大概一个月挣的钱。不过这种理想化的算法并不切合现实,一个年轻的姐姐很主动和我说,正博的待遇很不错,食堂和住宿都不从工资扣、孩子上幼儿园也不收费,各种文体娱乐活动也很丰富便利,在婺源是很好很好的地方了,只是最近要裁员。忙的季度也要加班,具体怎样付工资我就不了解了。在大车间也总会有阿姨好奇我们来干什么,得知我们的专业和做鞋并不相关、我们也没有报酬后,她们都不太理解。就像我恍惚间发现我在一个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一群陌生人中间做着一份陌生的工作,工厂大多数人也对突然到来的我们觉得陌生吧。

流水线上


7月9日

今天的工作是在鞋片上画一道宽窄适宜的粉笔,我看了阿姨的示范逐渐熟练后越做越快,阿姨颇嫌弃地说,你又没有工资,做这么快干嘛。我想我真的没有磨洋工的潜质,要么认真工作要么好好歇着,不能因为没有工资就随便应付啊。

这一天也是波哥和樊书记来厂里看我们的那天。见到波哥终于让我不再怀疑我是被卖到工厂做工来了,那时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还是没长大,还是太依赖。工作本身不是难题、而是日复一日的女工生活消磨了我的激情,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产生了这样的心理障碍,就是在机械劳动中丧失自我、丧失语言能力,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头脑被掏空。加之完全陌生的环境和生活方式,带来的好处就是大家比从前更互相关心、更加团结,在这段时间我对同组几乎每个人都有了很多很多了解,他们都成为一个个鲜明生动的个体,我不仅看到他们行动的过程,也更加理解他们思考问题的出发点。博雅的每个人都太特殊、神奇、有意思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我领略到不同世界各自的美,能遇到这样一群人、共度四年,我很高兴,我喜欢14级、我喜欢我的学院,虽然偶尔想过,中山不放假大学好容易放了两个月暑假一半要用来下乡觉得有些郁闷,但如同燕茹所说的,这个夏天这样度过,很美好。我麻木的头脑努力思索着什么,我想到《三体》中高级文明中低级的“歌者”,二向箔、十一维的宇宙、一个美好的田园时代。我想站起来喊一声“喂”,有人看到我吗?这一些又是什么呢?一团一团的影像,我真害怕镜子,镜子照出来的就像我们真实活得一样。

在这层明亮的底色下每天面对做工的精神空虚,应对疲倦枯燥的办法就是从香甜的睡梦中醒来后,那片刻发现一切重新开始,就像我名字那样,每天都是新的一天。

学院樊峰会副书记(左三)、14级班主任董波老师(左一)来看望大家

白石坑

在坑里我们主要的劳作是给番薯拔草、给菊花拔草、种植番薯苗、锄地种芝麻,附加清理河道、沿着古驿道爬山、听一个老师讲课等等,蓝天白云、青山绿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记忆中艰苦的条件、辛勤的劳作淡去褪去,只留下美好悠哉天然纯朴的味道。

下乡的日期是7月12日,我们坐车走啊走走了很久,直到路的尽头就是白石坑。明璇、盘博和我住在村口的阿公阿婆家的阁楼上,博儿睡一张床、我和明璇睡另一张。严格说来,那两张都不算是床,按博儿的形容,她的那张“就是两张凳子架起来的一个木板”,我们那张“是个小榻”。每每回想下乡的这些场景我都真心感谢两个人,一个是村长,教我们辨认作物、记得我们的名字、陪着这样一群孩子天天好不开心;还有就是博儿,她的调侃总能神奇地化解生活的艰涩。

从居住的农户家向外望去


可能是南北差异,我记忆中农村的标准配置是热炕头、大太阳和旱厕,因而起初我有些震惊:徽派传统民居白墻灰瓦高高耸立着、没有太多阳光照进来、正门供着各式神仙(财神或年画一类的),阴暗潮湿的氛围给人莫名的惊悚感。小心翼翼走上陡峭的木制楼梯,边走边在心里默数,共十八层,每次这样走会安心很多。杂物间旁边就是我们住的地方,一扇小窗户可以望到附近房子的阳台(全村也就十户人家不到吧)。阁楼外有一个比较宽阔的阳台,我们在那里晾衣服、阿婆在那里晒干菜,阿婆可以非常神奇地判断今天是否下雨,如果长时间阴雨阿婆就帮我们在蒸笼下放几块余烬中的炭火,衣服的水汽蹭蹭冒上来,我们坐在旁边也可以享受片刻的温暖干燥。

民居内陡峭的楼梯


可能因为一直生活在北方,我在白石坑需要生理和心理的双重适应。第一夜躺在床上三个小时没睡着,燥热、害怕(头顶有三只很大的蜘蛛)、被子铺在下面软硬不均匀,喝了溪水的肚子咕噜咕噜叫,加之和明璇挤在一个一米宽的蚊帐中,还丝毫不敢多动弹,最后硬是活生生睡着了。之后几天适应了,还会和明璇互相调侃晚上被对方踢了几次,博儿把那三只蜘蛛叫做蜘蛛贴纸、最大的是爸爸、中间的是妈妈、最小的那个是孩子,“你想,我们突然闯入人家的地盘,一家三口总要出来看看这些奇怪的人类吧。”博儿每天幽默的调侃是缓解我紧张害怕情绪最好的良方。

白石坑是克服对虫子畏惧的好地方:厕所中马蜂与蚊子齐飞,各样的蛾子(蝴蝶)在各种地方出没,瘦弱憔悴的菊花淹没在荒草丛中等待我们解救、附带除去蚂蚁窝,田里有各种让人头皮发麻叫不出名字的毛虫蚂蚁,第一天沿着河边走还有一条蛇蜕下的皮。

同学们在清理河道


说起自己怕虫子总是挺难为情,尤其在其他人并不怕的情况下,但害怕这种反应几乎是生理先于心理。我不怕高不怕黑不怕鬼不怕打雷闪电,真的能让我体会到害怕这种感觉的只有虫子,自然造物中和我平等的一些生物。以前我以为害怕源于自我的过度想象,即我们恐惧的就是恐惧本身,但现在我的领会是,害怕源于陌生,我没有从小和虫子相处的经历,现实环境也没有强迫我一定和虫子相处,在白石坑时时刻刻面对自己所害怕的,也没有那么怕了。曾经我很不理解别人的害怕,体验过这种情绪后我更能宽容他人与自我,当一种陌生的非主流的形态出现、可能的选择就是害怕排斥漠视,或者说认识了人的软弱才能明白坚强的另一重含义、如同明白自己的无知是最大的认知。

 

村里和厂里就象是农耕时代和工业时代的缩影,我更喜欢白石坑的生活,劳作的辛苦蕴藏着收获的喜悦,天地人都是淳朴纯粹的。每天带着草帽、晴天遮阳雨天挡雨,穿上靴子、走过泥泞湿滑或干燥平坦的路,拿着锄头或者赤手上阵,一直弯着腰“面朝黄土背朝天”,偶尔仰起头,群山隔出来的一片世外桃源。

徽式民居,小桥流水,白石坑就像一片世外桃源

尾记

或者下乡给我最大的改变就是,以前我想真诚地拥抱世界(如此写出来谁会不嘲笑这句话呢?我自己都要嘲笑自己了),但我发现自己不能。我就象是一个还没有穿好道具服装就站在聚光灯下的演员,既忘了自己的本色、又忘了剧本,我头脑一片空白、时间就这样无限延长…… 

曾经我最不能理解的桥段就是,两个熟人久别重逢,一人问另一人别来无恙否?另一人摇摇头、长叹道,一言难尽、说来话长。我以为这不过是故作高深、或者敷衍了事的托辞,总之我曾经以为没有什么是说不明白的。回家之后一段时间我不想说话、仿佛这是最耗费力气的事情,挚友聚在一起问一句别来无恙否?答曰:不如喝酒。

登高后在古茶亭前的合影


照片提供:博雅学院2014级

编辑:泽若

长按上方二维码,扫描关注我们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